翻拍版电影《捉迷藏》海报
看完刚刚上映的国产惊悚片《捉迷藏》后很惊诧,一部以娱乐大众为诉求的类型电影,在人物设计和情节走向处理上,却背离大众,失度了——片中几乎所有生活在贫民区(代表社会贫苦下层)的主人公,都或多或少被作为恶的化身,且不得善终。而由帅气男明星霍建华饰演、生活在高档小区(代表社会富有阶层)的男主人公张家伟一家,则全身而退,远走他乡。这样的设定意味着:这部惊悚片将社会训诫的矛头直接指向“贫穷”,其传播的副作用在于,对观众的潜意识产生“贫穷是罪恶之源”的误导。
类型电影的重要价值,并非简单的娱乐,而是在娱乐中想象性地解决社会问题。《捉迷藏》翻拍自韩国“80后”导演许政编导的同名电影处女作。该片于2013年在韩国公映,尽管影片在叙事上存在多处明显漏洞,但因其敏锐地抓住了韩国社会贫富分化、中产阶级缺乏安全感的普遍社会心理,在惊悚片叙事原创性方面有突破性拓展;加之,影片在电影制作方面调动多种手段、不遗余力地营造恐怖氛围,以及孙贤周、文正熙、全美善等与剧情气质吻合的实力演员加盟,该片得到影迷的热烈追捧,创下525万人次的观影纪录,打破韩国影史惊悚片的票房纪录。影片的艺术探索也得到认可,在韩国三大著名电影奖(大钟奖、青龙奖和百赏艺术大奖)中,获得最佳新人导演、最佳剧本、最佳男女主演等多项提名。
正在国内院线上映的《捉迷藏》,由中国“60后”导演刘杰执导。他以摄影师出道,并因长期拍摄表现基层百姓生活的现实主义风格的艺术片,在业内享有声誉。其代表作品《马背上的法庭》《透析》《碧罗雪山》多次在海内外国际电影节斩获大奖。近年来,刘杰有意向商业类型片发展,《捉迷藏》是其创作的一次大幅度转轨。此番深度实战翻拍惊悚片,他在技术上中规中矩,摄影角度、场面调度等基本原样重来,没有更多创新;在内容层面,只做了与中国现实生活细节靠拢的局部微调;演员选择是最能体现其商业理念的部分。遗憾的是,虽然在这部作品中,导演一定程度折损了一直以来坚守的平民立场,但并不符合类型片“整合文化与反文化冲突”的基本内核;虽然基本做到“形”似,却没能把握住“魂”,而且将原版中隐含的宝贵社会批判变了“味儿”。
既然该片在技术上尽量靠近原版,在内容方面也变化不大,为什么说其变了味道?为什么还要告诫观众警示影片的倾向误区?
的确,以目前国产惊悚片的水准评判,中文版《捉迷藏》带给观众的惊吓和恐惧效果,应算是不错的,其为观众营造的恐怖情绪体验确有可圈可点之处;但惟其如此,影片越是可能流行,其主题倾向更应引起重视,需要批评警示影片在传递恐怖“快感”的同时,可能带来的副作用——对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的冷眼和敌视,以及加深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。这也是为什么经过电影审查后,目前公映的影片一定要突兀地在影片开头和结尾加上对“偏执型精神错乱”解释字幕的原因。
由于编导者没能更准确地掌握商业类型电影的原则,在叙事层面上没有处理好影片对观众潜意识的导向,简单地将贫弱、疾病者,作为影片叙事中“丑”与“恶”代言人。鉴于这种情况,从社会管理和传播效果的角度考虑,审查意见才不得不提出通过加字幕“亡羊补牢”。就这部电影而言,这样的审查意见,实在不是什么“阉割”之举,而是包含了立足长远,扶持、培育国产类型片的一番苦心。但即使加上了修补其传播导向失误的字幕,仍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翻拍版《捉迷藏》“买椟还珠”的事实。
问题出在影片的本土化上。本土化并非简单地加入本地元素,而应是从本土观众面临的心理困境和心理期待出发,根据本土的文化惯例和观众反应的实际,进行调整创新。翻拍进行本土化创作,努力的方向是增加生活质感,不能为了贴近现实,改变戏剧情境,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关键性的人物关系。如果那样,翻拍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。类型电影本土化的不成功,也是近年来不少翻拍片都存在的一个顽疾。比较《捉迷藏》原版与翻拍版(简称新版)的异同,可以发现影片中那些似乎是为了符合国情的微调,其实带来了影片核心精神的转向:
首先,韩版《捉迷藏》中男主人公的身份是家中养子,新版中改为二胎,男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冲突,以及兄弟二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被极大弱化,与此同时,影片社会批判的力量和深度也几近丢失。生活优越的男主人公原本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孤儿,正是因为惧怕贫穷和过往家庭之爱的缺乏,才使幼年的他渴望独占养父母的爱,一念之差将哥哥推向绝境,占据了原来属于哥哥的位置,并由此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。他的洁癖,以及种种梦魇,都是难以摆脱的罪恶的外化。事实上,他与疯癫妈妈同属一类,也是一个“鸠占鹊巢”者,只不过他在暗处。原版影片正是通过这一暗一明两个人物、两条线索,对贫富两极分化带来的社会病症提出质疑。
其次,韩版《捉迷藏》中成年男主人公由韩国影视双栖演员孙贤周饰演,新版中选择中国当红的偶像派明星霍建华。孙贤周并非外形出众的演员,他以对平凡小人物的鲜活演绎和居家男人的形象,而被观众所熟知,他的形象更具亲和感和普通中产的意味,可以强化对观众的代入感。在影片中他饰演的咖啡店老板,曾在美国生活并育有一双儿女,妻子的娘家仍在美国。这样的设定,显然是有意为之,既可以直面韩国社会贫富分化的症候;同时,照应韩美关系的特殊国情背景,融入更为复杂的文化阐释空间。通过这样的人物的“个案化”处理,回避了对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直接掠夺与冲突的呈现,以免社会矛盾的激化。反观新版影片,霍建华饰演的男主人公要单薄许多,更“高富帅”。尽管为了出演男主人公张家伟,有意识地通过保留白发不染色、少睡觉产生眼袋和疲乏状态等努力,塑造一位事业有成的平凡中年人,但其外形和明星身份,仍然使观众对片中人物的定位产生偏差。同样出于保护其良好明星形象的缘由,影片对其所饰演人物的批判力度也非常有限。
第三,两片结尾的差异。在韩版《捉迷藏》结尾,男主人公一家搬走、新的住户搬入,镜头一转,以藏在橱柜中的独眼小女孩的眼睛特写作结。这个女孩子曾经亲眼目睹母亲杀人,她不仅毫不怀疑母亲“工作”的合法性,而且在母亲的灌输下,坚定地笃信:抢来的东西属于自己。当男主人公要拿回自己的手机时,她大叫“是我的、我的”的场景,令人难忘。影片结尾,她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衣橱中,强化了惊悚片带给观众的不寒而栗的惊悚感,同时也隐喻贫富分化带来的社会变态与异化,宛如隐藏的炸弹,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炸裂。新版中,小女孩的偏执形象被弱化,更多以纯真一面示人;结尾则以疯狂的母亲被囚禁,并再次出现对“偏执型精神错乱”的解释字幕,与片头呼应——这样的安排,无论观赏性、艺术性,还是社会批判性,都差了一个档次。
翻拍片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借鉴成熟的类型电影经验,但是,从中国本土社会环境和文化心理出发,遵从类型电影内在的心理规则和大众传播原则,创造出整合中国社会“文化与反文化冲突”的、属于我们自己的类型惯例,才是根本。